长安缉鬼传【裴面裴无差】

“施主可知,为何这二十年来,你的妖血从未发作过?”

“从未?”裴文德有些恍惚地想,不,其实是有过的。

只不过他掩饰得太好。想想也是,人前的潇洒和恣肆,又有哪一次,不是经过了刻意的掩饰与遗忘呢?

那是数年前,梅这个小姑娘还没有加入缉妖司之前的故事。

 

长安的平康坊,向来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消夜的好去处。裴文德身为缉妖司统领,常以身正严明自律,绝少踏足这里。但那天晚上,是同僚崔成灝的生日,一群人拉拉扯扯,没大没小,硬是把他给拉了去。

长安实行宵禁,可是这市坊之内,却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。他们刚一入座,马上就有数个艳妆的姑娘前来作陪。然而崔成灝看也不看,直接对鸨母说:“难得裴统领赏脸来做客,赶紧邀莲沉姑娘来作陪!”说着拍拍手,早就有几个家奴送上几匹绢帛。手段之熟练,一看就是此间的常客。

鸨母看了送上来的绢帛,忍不住两眼放光,脸上却露出难为之色:“崔大人,真是不巧,莲沉姑娘已有客相陪,要不然……”

“哪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!”崔成灝怕丢了脸面,猛然拍下案几“嫌我给的钱不够么!”

鸨母连忙过来赔不是,崔成灝还是不依不饶。跟他们同来的下属不好开口,只有裴文德与他同级,只好叹了口气,劝道:“算了算了,请别的姑娘来也是一样。”

“裴兄你有所不知啊,这莲沉姑娘,可是比花解语、比玉生香……”崔成灝虽然还有不悦之色,但口气已经软了下来。几经劝解,终于同意了鸨母的请求,另邀了几位姑娘作陪。觥筹交错,这些世家子弟的手脚都有些管不住,要在红巾翠袖的衣褶间游走来去了。

裴文德跟他们喝了几杯酒,看着越发放浪的同僚和下属,有些勉强地揉揉眉心,坐到包厢的栏杆边去了。和这些声色犬马在一起,他终究有些格格不入。

“亏你还是宰相公子呢!”在过去,崔成灝也忍不住嘲讽过。

宰相公子又如何。一样保不住母亲的性命。

晚风里传来几缕琵琶声,铮淙悦耳。裴文德循声望去,看见不远处的楼阁上,有位藕灰色衣衫的姑娘正抱着琵琶,声音正是从她的指缝间流出的。

“那便是莲沉。”崔成灝不知为何也抛下他的莺莺燕燕坐了过来“容貌倒还是其次,她那一手琵琶堪称绝技。只是今天可惜了……”他突然放下酒杯,对着不远处大喊“莲沉!”

“有你这样不解风情的吗?”琵琶曲蓦然被打断,裴文德觉得有些可惜。

不远处楼阁上的人倒是听到了喊声,莲沉放下琵琶,对着他俩的方向行了一礼。这时,裴文德注意到,楼阁的内侧还坐着位白衣的公子哥,听到喊声也微微偏过头来,晚风吹起他披散下的头发,竟是和中原人迥异的银灰。

“你这位莲沉姑娘,看来还接待西域来的客人啊!”不知为何,裴文德有些同情地拍了拍崔成灝的肩。虽然只是匆匆一瞥,他觉得对面的主顾似乎比自己这位兄弟长得好看些。而能包下这间楼阁的,也必是个出手阔绰的主。

“安西都护府都陷落了,这些西域人不好好呆着,跑到长安来做什么……”崔成灝有些尴尬地咕哝。

两人又闲聊了几句,正要回席,突然听到外面有些骚动。眨眼的功夫,阿仑已经风风火火地踏进房内,先甩了一个眼刀给在席上喝酒的阿昆,才半跪下向裴文德行礼:“统领,刚接到的消息,有要事。”

裴文德的眉毛不自觉拧紧,休沐日司里还差阿仑前来报信,看来是有棘手的案子了。他跟席上的几位属下对了下眼神,向崔成灝道了声歉,便向缉妖司府衙赶去。

这次的案子,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重在离奇。长安城近郊发现了多具妖物的尸体,都是被吸干了浑身精血倒毙于途,搞得周围村民人心惶惶。

“这是好事啊,有人帮我们缉妖司替天行道,难道不行该扯匹红绡,敲锣打鼓地给那人送去吗!”阿昆忍不住大声说道。

阿仑白了他一眼,又继续陈述案情:“这也便罢了。但是最近长安城里又出现了多起失踪案。起先是在街头卖弄幻术的西域人,接着是在咸宜观修行的女道士,而后是青龙寺的了空和尚,最近甚至连遣唐使团里的阴阳师都不见了,差点闹出外交争端。所以上头把这些案子交给我们,期限……十天。”

“每次都一声不吭把责任甩我们头上,也不想想是谁的失职。”一旁的开源忍不住咕哝起来。

“行了。”裴文德依然面沉如水“现在就出发,去现场察看。阿仑,把卷宗给我。”

“是。”所有在场的属下都应了一声。缉妖司虽没什么明确的法纪,但案情紧急时,这些人的行动力就凸显了出来。

是夜,有月无风。

一条黑影从长安城密密层层的民宅中飞起,擦着屋檐向城外掠去。隐藏在暗处的缉妖司众人也如游龙般跟了上去。

堪堪刚到城外,那黑影的身影便折了个诡异的弧度,飞入不远处的林丛中。众人疾步追赶,却听见几声凄厉的惨嚎,暗哑刺耳,不似人声。

裴文德猛然抽刀入手,锋芒过处,眼神亦如刀。

“在坎位!”阿仑不愧是个卸任女刺客,比起旁人还要更敏锐些。众人随着她的指示悄声上前,就看到有个怪物倒吊在树枝上,怀里抱着什么,“吧嗒吧嗒”的舔舐声不绝于耳。

众人互视一眼,脚步轻移,走到自己惯常的站位。

关沧海抢先发难。他的刀势最烈,往往三招之内便能定胜负,再往后就不行了。然而那怪物十分机警,刀劲未至,就已经松开怀里的东西腾空飞起,只一个照面就不见了踪影。

“呸,跑得倒快!”阿昆忍不住骂了一声“可惜老白不在,否则怎么逃得过他的飞箭!”

“谁能想到还是个会飞的妖怪。”开源看了看漆黑的天色“这是个什么玩意儿?”

“獐头鼠目还会飞,靠吸食血液为生,当然是只蝙蝠妖了。”阿仑下了结论。

“你怎么知道它会吸血?”

“你自己看啊!”阿仑伸手指了指地面。蝙蝠妖丢下的猎物尚在抽搐,腾起一片灰蒙蒙的妖气,是一只尚未修炼成人形的獐子妖。

他们还要仔细察看,忽然听到身边的树后传来些微的响动,裴文德眼神扫过,就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向树后退去。

“谁?”他横刀在手,疾步转过树干,就看见一个白衣人倚在树边,听到他的声音,又瑟瑟地往后缩了缩。

“没有妖气,是个人。”跟上来的开源用自己的八卦镜照了照,向他点点头。

“别怕,缉妖司办案。”裴文德向白衣人伸出了手。那人又瑟缩了一下,遮在眼前的手犹疑地探出,终于握住了他的手。

借着裴文德的手劲,那人长身而起,白衣银发,皎皎如月。

“长得怪好看的。”阿仑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,脱口而出。阿昆听了感到很受伤。

“请问阁下何人?”

“我……”白衣人嗫嚅着“我姓沈,无名,他们都叫我鬼面。”

“沈公子半夜来此所为何事?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鬼面吓得眼圈都红了,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“我喝醉了,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。”

裴文德叹了一口气,有些心软:“事出蹊跷,麻烦沈公子到缉妖司府衙走一趟,我们需要你录个口供。”

到了府衙的鬼面情绪好了很多,他仿佛对一切都十分好奇,东看西瞧,眼神最后又忍不住往裴文德身上飘。裴文德咳嗽了一声,开口问:“看沈公子的样貌,莫非从西域来?”

“算……是吧。”

“来长安干什么?”

“体察风土民情。”

“现在住在何处?”

“平康坊,游仙居。”

裴文德不由挑了挑眉。游仙居,就是昨日崔成灝请他喝酒的青楼。他还要说什么,鬼面忽然一拍手:“我想起来了,昨日在楼上,还和裴大人有一面之缘呢!”

裴文德也想起来了,不过他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。又问了几个和案情有关的问题,他把口供盖上印鉴,算是结了案。

“沈公子可以走了。”

“走?”鬼面睁大了眼睛:“天色这么晚了,你让我上哪里去?”

想想也是,如果放任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异邦人独自走夜路回去,未免也太过苛刻了。

“那就请沈公子在衙内暂歇,等天亮再走吧。”裴文德收拾了手头的文件,正要离开,却被鬼面拽住了衣袖:“裴大人住哪里呀?”

裴文德愣了愣。他虽然是当朝宰相的公子,可实在是个工作狂,平时就住在府衙里。

听了他的回答,鬼面露出惋惜之色:“真是可惜了,本来想请裴大人推荐个容身之所。你也知道,我栖身于青楼,到底是不太方便。”

“不过,我知道了。”他忽然没头没脑加了一句,深深看了裴文德一眼,便施施然走了出去。

这小子,跟刚才在树林里简直判若两人啊。裴文德有些诧异地想着。

接下来的几天,缉妖司仿佛多了一个编外人员。鬼面总是不请自来,在府衙里到处转悠。而且他仿佛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能力,看似随意地和别人攀谈一番,就能让人对他好感顿生。看着几个属下对他的热络劲儿,裴文德觉得自己这个统领平时是不是对他们还不够好。

然而,谁又能拒绝鬼面呢。他总是好奇地打量着一切,向裴文德询问关于长安城的一切,又不显得让人厌烦。

这天他们坐在府衙里,不知为什么又聊起那晚在青楼里的事。

“那天我若知道是裴大人,一定会带着莲沉前来敬酒赔罪的。”

裴文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:“我并不在意这些。”

“那天我看裴大人神色郁郁,坐在栏杆边,也不和姑娘们调笑喝酒,是为了什么?”

“我不喜欢。”裴文德涮了涮面前的茶盏,打算泡两杯茶,不料手却被鬼面按住了。他诧异地抬起头,却发现鬼面已经欺身上前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:“裴大人……是不喜欢女色?”

裴文德愣了愣。

鬼面却更加放肆地靠近了些,裴文德几乎能闻到他微凉的气息:“不喜欢女色,莫非……是喜欢男色了?”

裴文德猛然抽回手:“沈兄说笑了。”

鬼面长睫翕动,还要再说什么,却被冒出来的阿昆打断了话头:“统领,不好啦,这次连替皇上炼丹的马仲庸国师都失踪了,上头限我们三日内破案呢!”

裴文德叹了口气,抓起搁在一旁的长刀:“查案去!”

玄都观里,缉妖司众人在马国师的住处搜查良久,有的没的堆积成一座小山,顺便把他私藏在暗格里的古董宝物都搜了出来。

下属里懂行的世家子弟随意打开一个卷轴,不由眼中放光:“这、这莫不是王右军的《快雪时晴帖》!”

裴文德又翻开一本有点泛黄的册子,上面是些记录音律的符号,他看不太懂。身边的世家子弟又瞥了一眼,再次惊呼:“这是玄宗朝琵琶圣手雷海青留下的曲谱!”

看来马国师是个懂行的风雅人。

“走吧!”裴文德合上曲谱:“天色不早,回府衙休整。”

“统领,别休整了,三日之内破不了案,我们全部都要问罪啊!”阿昆愁眉苦脸地劝他。

“急什么,明日之内,定然破案。”

 

游仙居的莲沉姑娘又在弹琵琶。大弦嘈嘈,小弦切切,如泣如诉。

世人常称赞她是继雷海青之后的第二圣手。她手里的螺钿琵琶尤为精巧,嵌刻的不是寻常花草纹饰,却是目连救母时在地狱所见诸景象,雪白的骷髅绕弦而舞,有种诡异神秘的美感,因此被叫做“目连琵琶”。

只可惜,她终究是个长安娼家。

崔成灝在席边安静地听着,以手轻轻击打节奏。一个看起来有些獐头鼠目的龟奴端上酒来,青玉杯里的酒液在光线下呈现暗红色,不像寻常的葡萄酒一般明澈。

崔成灏却没有注意,正想端起酒来喝,却听到“哚”的一声,血花四溅,龟奴的手竟硬生生被破空而来的羽箭钉在了案几上。

龟奴尖啸一声,身上的衣物涨破,背上腾起乌黑的巨大肉翅。然而刚一飞起,第二支羽箭已至,穿过它的额头,把它钉死在楼阁的木柱上。

莲沉尖叫一声,搁下手里的琵琶就要往外逃,一扭头却撞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人。裴文德执刀的手拦住了她的去路:“莲沉姑娘,幸会。这种时候,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吧。”

崔成灏也有些吃惊:“裴兄,你来干什么?”

“办案。”裴文德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,绕过莲沉,拿起她搁置一边的琵琶来看。

“最近京城出了几桩人口失踪的大案,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吧。”他抬起头,向对面楼上执弓的属下点头示意“首先失踪的,是个在街上卖弄幻术的西域人。然而他最擅长的,其实不是幻术,而是乌德琴。”

“乌德琴是什么?”崔成灏有些迷惑。

“乌德琴是波斯人的乐器。它还有位近亲,叫琵琶。”裴文德的声音不疾不徐“我们打听过了,数年之前,这个西域人,曾是教坊司的教习。而他最出色的弟子,如今被人称作第二圣手,就是你,莲沉姑娘。”

莲沉恍若不闻。

“第二个失踪的,是咸宜观的女道士。说是修行,却总和一些文人官绅纠缠不清。我也问过了,她出席的酒宴,有数次你也在场。”

听了他的话,莲沉忽然不复惊慌,好整以暇地捋起了头发:“哦?”

“青龙寺的了空和那位姓染谷的阴阳师,其实都是日本人。你也知道,日本的戒律不及我大唐森严,他俩是你的常客。”一边说着,裴文德又举起案上的酒杯闻了闻“至于马国师,他可是个音律爱好者。据他的弟子说,国师平时最爱琵琶曲。”

“说了这么多,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证据呢。”莲沉掩唇而笑,却并不显得媚意十足,仿佛是邻家浅嗅青梅的小妹妹“即便他们都与我相识,又能说明什么呢?”

“不能说明什么。”裴文德的手忽然一抖,杯中酒液尽数泼在了地上,腾起一股些微的甜香,落在他的眼中,还有灰蒙蒙的妖气溢出“想要迷倒一个普通人,蒙汗药就够了。可是若要迷倒一个修行之人,就要用到这个,金华猫的妖血。”

莲沉霍然抬头,浓黑的眸子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。

“猫妖最擅摄魂。所以民间传说,见到尾巴开叉的老猫,即杀之。不过,妖血不易得,除了这杯掺假的酒,还有一整瓶,就在姑娘你房间的暗格里。”

莲沉还是笑,又把身边的琵琶抱了起来:“坊间时常议论,说缉妖司的裴大人年少英雄,手段非常,看来是真的。”她的脸上忽然腾起一阵青气,五指一轮,指尖变成青紫之色,弦声急迫,有如疾风骤雨。

房间四壁突然开裂,无数骷髅扭动着从缝隙里挤出来,伸出来自幽冥的手,想要抓住一切活的东西。

“你没有妖气,却有尸气。所以你是——魃!”裴文德抽出刀来,大喝一声:“崔兄,还愣着干什么,你才是镇鬼司的统领!”

崔成灏的速度也不慢。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符纸,随着他低吟的念咒声,骷髅被尽数封回土中。莲沉的四肢被符纸缠住,便再动弹不得。

裴文德的冰山脸上难得露出喜色。刚想夸一夸同僚,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也被符纸缠住,他挣扎了一下,发现缠得还挺紧。

“裴兄你别试了。”崔成灏抱歉地笑笑“这是我赖以成名的绝技,封住对手的行动,然后赶紧跑。所以一时半会儿你是挣脱不了的。”

“你想干什么?”裴文德还在挣扎,额头上忍不住青筋暴起。

然而崔成灏自顾自抱起了莲沉,走到他身边时,突然又开口问:“你看她长得像谁?”

裴文德盯着他,叹了口气:“像我的族妹,裴淑。”

“是啊。可惜淑妹没等到进我崔家门就病故了。你说,她会不会是淑妹的遗体炼化的?”

“你清醒一点,她是魃,是个僵尸!”

“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举动。我只想让她入土为安。”崔成灏说完,抱着莲沉直接跳下了楼,转眼便消失在长安的街道里。

“你怎么才来!”裴文德恼火地问姗姗来迟的老白。

“崔统领的符纸,把我也缠住了!”老白是个有脾气的副手“幸好有些距离,效力差了些,不然我还和你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呢。”他帮裴文德撕下符纸“接下来我们去哪?”

“你回府衙,通知缉妖和镇鬼两司做好准备,我怕有大事发生。”

“那么你呢?”

裴文德也从楼上一跃而下,跨上马背就往城外跑:“我去裴氏墓园!”

刚一踏入裴陵,裴文德就听到了女人的哭声。夜半闻鬼哭,真是让人毛骨悚然。然而他却不怕。莲沉跪坐在裴淑,抑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墓碑前,正在掩面而泣。

“崔兄呢?”

莲沉抬起头,她的脸上青气散去,是惨惨然的白。两道血泪从眼眶里落下,更显妖异。

“崔兄呢?”裴文德又问了一遍。

“被我吃了。”莲沉回答。

“你在说笑吗?”裴文德气极,抽出刀来指着她“你连他的符纸都对付不了,还有本事吃他?”

莲沉瞪着他,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。裴文德却不再理她,反而对着四周大喊:“鬼面,你出来!我知道是你!”

喊到第三遍,一个白衣的身影终于从坟茔间转了出来,幽幽的鬼火照着他的眉眼,竟然还是好看的。

“你怎么知道是我?”鬼面皱了皱眉,问道。

“我不知道,诈你的。”裴文德心里快速地计算着,无数蛛丝马迹的结节在脑中被铺开展平,但他终究什么都不想再说了。

鬼面笑了起来:“不愧是你。我初来乍到,骗骗别人还行,骗不过你。下次不会了。”

“你到底是谁?”裴文德不想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,直接地问他。

鬼面没有回答,他身边的莲沉却突然盈盈下拜,算是替他回答:“鬼王陛下。”

裴文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:“所以你到人间来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
“我说过了啊,体察风土民情。有朝一日,我会从黄泉之下归来,带领鬼族屠戮人间,统治天下!”

“休想!”裴文德提刀斩去。鬼面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没有后退半步。莲沉忽然从地上弹起,错手格挡。她的身体坚硬如石,普通人根本砍不下去。

裴文德收回刀,用力握住刀锋,任自己的鲜血流遍整个刀身。自他喝下妖血加入缉妖司,虽然没有获得太强的能力,但却能用鲜血把物体变得无坚不摧。

刀光再起,莲沉的身体断成两截,重重摔落尘埃。

“现在的你,根本不是我的对手。”鬼面还是在笑“虽然挣脱大封花了我不少力气,前面几个家伙也没什么用,但那个马仲庸和崔成灏还不错,吃掉他们,涨了我不少修为。”

裴文德不答。他的刀替他做了回答。鬼面五指一翻,衣袂飘飞,空气里凝结出无数冰锥,带着呼啸声向对面的人射去。

刀身和冰锥碰撞,擦出无数火花,连漆黑的墓园都被照亮了一瞬。然而冰锥太多,总有漏网之鱼突出重围,在裴文德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。在他应接不暇的时候,鬼面已经掠到近前,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。

“认不认输啊?”他嘲讽地看着裴文德。

“住手!”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。鬼面闻言竟然颤抖了一下,不过他马上调整了表情,笑着看向来人:“斩魂使,你这么快就找到我了?”

对面的那个人笼罩在一身黑衣里,看不清楚表情,声音倒是平和悦耳:“你刚刚动手的时候泄露了行踪。伤了这么多人性命,你又犯下大错了,赶快跟我回去。”

“我才不回去!”鬼面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起来:“你自己回你的阴司幽冥,黄泉底下,守着那天杀的大封去!”

“别闹了。”斩魂使沈巍叹了口气“你不过是从大封的孔隙里钻出的几缕神识,就算吃了修行者勉强化形,也不是我的对手。”

鬼面咬了咬嘴唇,突然又诡异地笑了起来,他一把拉过裴文德,把手架在他脖子上:“哥哥,你看他是谁?”

沈巍身躯一震,仔细打量了片刻,摇了摇头:“虽然长得很像,但他不是昆仑君。”

“什么?”鬼面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文德的脸,表情狠厉起来:“既然不是,那我就杀了他!”

沈巍刚要出手搭救,却听见裴文德在鬼面的钳制下,勉强地开口问:“你接近我,是不是因为……我长得像那个昆仑君?”

鬼面怔了怔,脸上的表情复又凶狠:“你说呢?”

“那你杀了我吧。”话音未落,裴文德的脖颈处突然爆出不正常的橘色光晕,灼热的妖血顺着他的经脉向上回溯,在他脸上爬出诡异的纹路。

“你怎么了?”他突然感觉脖子上的力道松了,身体忍不住向后倒去,但是鬼面顺势抱住了他。

“你怎么了?”他又问了一遍,嘴唇颤抖,眼圈泛红,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沈巍,又马上转回了视线。

可是裴文德说不出话,妖血的反噬可真要命,他觉得他大概是要死了,于是干脆利落地眼前一黑,不省人事。

 

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,天已大亮,阿仑不知轻重地摇晃着他的肩:“统领,醒醒!”

周围已经没有了那两个人的身影,只有裴淑的骨殖散落在一边,看起来分外凄凉。

在这之后,他向刑部复了命,结了案。重新收殓了裴淑的尸骨,在她的墓旁建了崔成灏的衣冠冢。那天晚上的事,他再也没向人提起过。

再往后,食精鬼王一战,皇帝崩,太子薨,缉妖司的属下十不存一,天下由此乱。

他在密印寺落发出家,法号叫做法海。每天晨钟暮鼓,试图在渺渺梵音中了此余生。只是偶尔,佛经念罢,他还会想起那个白色的影子。

明明如月,何时可掇。思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

“阿弥陀佛。”他又念了一句佛号,继续敲打木鱼。若说四大皆空,他的修行,还不够。

 

尾声:

时局乱了大半年,好不容易等到新皇登基,这天下,终归是要平静下来了。天下平静,各部各司就免不了要有些动静。这不,上面下旨,将缉妖和镇鬼两司合并,并指派了新的统领,即刻上任。

一个身穿官服的男人,懒懒散散地走进府衙,不知从哪里掏出个李子来吃。他长得倒是英俊,只不过脸上胡子拉碴,多少带着些颓废的意味。缉妖司的旧部看到他,诧异于他跟前任裴统领十分相似的长相,不禁窃窃私语起来。

男人也听到了他们的议论,笑了起来,对着一干部下大声说:“虽然最近听到一些风评,但是本官要说,我跟你们前任裴统领和崔统领,没有任何关系。大诗人杜牧之是我族叔,本官行不改名,坐不改姓,杜苍澜是也。”

说完,他丢掉手里的李子核,大步踏进衙内。身后还跟着一只肥嘟嘟的大黑猫,每走一步,脖子上的猫铃铛就叮铃作响。

府衙门上,“镇魂司”三个新漆的大字,兀自闪着金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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